编者按:古人云:夫医之为道,君子用之以卫生,进而推之以济世,故为仁术。
近期,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中医药局发布关于表彰第二届全国名中医的决定,江苏省中医院主任医师唐蜀华、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吴勉华、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黄煌三人上榜。
本期开始,新华日报·健康周刊陆续对这三位全国名中医进行专访,挖掘他们悬壶济世、仁心仁术的故事。
下午两点半,推开江苏省中医院原院长、第二届全国名中医唐蜀华教授工作室的门,一股浓浓的泡面味传来。82岁的唐蜀华还是那个经典形象——戴着遮阳帽,穿着干净笔挺的白大褂。他不好意思地笑道:上午的门诊一直到下午一点半才结束,没来得及吃饭,就用泡面充饥。
走进这间小办公室,装满书籍的书柜占据了一面墙壁,书桌上、地上、沙发旁也堆满了各种文件,泛黄的墙壁和老式桌椅,充满了年代感。一幅“愿将人病犹己病,救得他生是我生”的壁挂隶体书法题词,作为主人的座右铭十分醒目。
而实际上,唐蜀华的人生故事,也确实是一部“励志史”。
人生第一味药:“滑石”道艰辛
唐蜀华出身于常州唐氏望族,系毗陵唐氏廿二世,也是明代嘉靖年间抗倭名将唐荆川十五世孙,常州的荆川公园是当地弘扬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正是为了纪念这位文武双全的荆川先生而建。
唐蜀华的父亲唐玉虬,是现代爱国诗人,生前曾是南京中医学院(今南京中医药大学)基础部医古文教研室教授,图书馆馆长。父亲“以一领青衿,携一部青箱,负一袭青囊,行走乱世红尘间”的形象一直刻在唐蜀华心里。
上世纪30年代末,因避日寇战乱,唐玉虬举家入蜀,居于成都。抗战胜利后,1946年唐玉虬携眷返回常州,住进了青果巷206号唐氏祠堂,在此行医、著书。“从小我看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接受老父亲的教导:要能对得起列祖列宗;要学好本领,能报效国家。”
祠堂有小园,遍植金银花、紫苏、薄荷等中药。父亲收了几个小徒弟,讲汤头歌的时候会要求他一起背诵。“那时候我也不是很感兴趣,大概背背应付老头,就跑去一边玩了。对中医只留下一些浅浅的印象。”唐蜀华回忆。
15岁那年,母亲突发急病离世,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是唐蜀华至今都难以消除的。他现在仍难忘母亲病程中的头痛、半身偏瘫、神志模糊、语言不利等现象,如今想来分明是脑血管意外,很可能是脑出血或脑梗。但是当时,即便父亲就是老中医,对母亲的病仍束手无策。母亲离世的巨大悲痛给唐蜀华的从医之路预埋了一颗种子:“能医得好病人方能称为‘医生’!医不好病人,只能称为‘医死’!”他哽咽地说。
1958年高中毕业后,唐蜀华被南京中医学院录取,因为小时候受父亲影响,古文基础好,当时他在班级虽然年龄最小,但成绩最好。毕业时每门功课都是优秀,是学校首届六年各科成绩全优毕业生。
1964年唐蜀华毕业后,就留在了学校附属医院(即江苏省中医院)。1967年,他参加巡回医疗队,去农村巡回医疗一年。1970年,他又奉派参加了“新医学院”组织的教育革命小分队培养赤脚医生。意识到光凭自己以往学习到的中医理论知识为人民服务是远远不够的,回医院后,他在急诊室和病房工作几年,又与中医研究所的著名中西医结合心血管病专家顾景琰、何熹延等共事三年,取长补短。
“这些经历让我真切感受到中西医结合的重要性。”这让唐蜀华后面的从医、从教、学术道路,越来越明晰。所以1976年,他排除学术偏见,主动要求到南京市第一医院去进修西医知识,弥补自己的不足,这在当年的中医队伍中是为数不多的。
人生第二味药:“白芷”书远志
唐蜀华办公室装饰品不多,想象中应该数不胜数的锦旗更是不见踪影。唯一一块小牌子上书“国医圣手 耄耋播仁”,下面的落款是“米寿老人敬赠”。
唐蜀华告诉记者,2020年有位88岁的患者患“心衰”,胸水很多,当时住在ICU病房,状态非常不好,家属甚至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心理准备。但经唐蜀华中西医结合治疗后,老人心脏功能逐步好转,最后居然出院了。又顽强地生活了两年,直到今年年初才仙逝。
“说了你们怕是要笑我的,最成功的案例居然是‘骗’了个老婆。”说着唐蜀华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爱人卜玲当时还在上学,因患急性风湿热心肌炎前来求医,得知卜玲仍是学生,每月25元的生活费不仅要用来看病,还要满足全部的衣食住行,唐蜀华便替她选用了疗效相近的非珍贵药材,二角八分一付的廉价草药价格仅是其他医生所开方药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这一来,这病员就专选他门诊时来看病。病看好了,两个年轻人的心也越来越近。
玩笑过后,唐蜀华面色又恢复严肃。从医、从教、科研、管理多年,他身上的标签、头衔等光环越来越多。但谈起记忆深刻的事,他却只谈三个失败的案例。他说,“有的人也许不愿意谈及自己的失败,但我要牢牢记住这些教训。”
他将自己的失败案例总结为“黄、白、红”。
第一个教训是“黄”。唐蜀华回忆,当时他刚做医生没几年,在门诊遇到了一位60岁左右的老先生,以为只是普通的黄疸,便辨“阴黄、阳黄”给患者治疗。一段时间后,医务处收到了一封意见信,信上说“服务态度不错,但治疗技术有待提高。”原来患者经西医确诊为阻塞性黄疸(胰腺癌),这种疾病预后很差。
“古人早说过:黄疸之病,治之当以十八日为期,反之为难治。” 唐蜀华现在想起来仍然很懊悔,虽然患者没有追责,但如果早期能明确双重诊断,给予指导,或许患者可以得到早期手术的机会。“这次教训让我知道了自己的不足,也更知道要从患者的切身需求出发。”
“白”的教训则更让人痛心。他刚刚毕业三年,和医疗队到农村进行巡回医疗。下午村里人抱来一个呼吸急促的孩子,他试图用压舌板、手电检查孩子的喉咙,但孩子挣扎得厉害,怎么也看不到。“我当时只以为是肺部有炎症,给了点四环素和氨茶碱药片,叮嘱说:如果不见好转,要连夜带孩子去10里外的地区医院看。”不料第二天下午听村里人说,孩子已经离世了,是喉白喉,这是一种少见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这时唐蜀华才猛然想起:患儿的呼吸困难表现出典型的“三凹征”,至少是一种危急呼吸道重症,需要急救处理。“虽然我从没遇到过这类病,缺乏经验,但我还是有责任的!”
第三个“红”的教训其实并不是唐蜀华的亲身经历。当时他已经是江苏省中医院院长,也是江苏省中医系统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有一位患者表现出“舌质光红”,中医诊治几年后,患者瘫痪。后经委员会专家检查讨论,该病应诊断为亚急性脊髓联合变性,医者辨证施治存在一定缺陷,关键是未能早期实行专科转诊或中西医结合诊治,保证疗效。
这些“失败”像一把利剑,一直悬在唐蜀华的心头,让他每每在获得成功的同时,也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忘形。
人生第三味药:使君“苁蓉”行
唐蜀华业已退休,但他没有选择颐养天年,而是继续坚持在临床一线。早在2011年,唐蜀华在打乒乓球时突发不适,被紧急送医后确诊为夹层动脉瘤,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动脉瘤在横膈膜以下腹部主动脉,幸存率较高。他认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活过来就应该好好回报社会。退休在家也没什么事做,能被患者需要也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
唐蜀华至今仍保持每周一、三、五三次门诊的工作频率,放出的号虽不多,但遇到外地慕名而来求医的患者,他又经常不管多晚,热情为患者加班加点。他放心不下病人,也放心不下学生。每周二上午还要带着学生完成三个病区的轮流查房。“在查房过程中,可以与学生双向交流,教学相长,更好地学习中西医结合的双重诊断思维模式,在适当病种、适当环节发挥中西医结合优势。”不仅要学中医,还要学西医,坚持中西医双重诊断,绝不能闭关自守。这句话在采访中一直被反复提及。
从医50多年来,他执着于心血管疾病的临床研究,悉心钻研心血管病的理论与实践,注重科研,先后发表论文50余篇,主编或参编了多部专著。作为主要负责人,先后研制了“病窦灵”“强心合剂”“降压益肾颗粒”等多种疗效肯定、价格优惠的院内制剂,获得患者的赞誉,先后获江苏省科技进步三等奖2项、获江苏省科学技术奖一等奖1项。
“很多药物的疗效都是古代中医在临床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我们在前人经验的基础上研发针对性和疗效更好的药物。”唐蜀华以“病窦灵”这种药举例,病窦是由窦房结及其邻近组织病变引起窦房结起搏功能和(或)窦房传导障碍的综合症,主要临床表现是心动过缓,现代医学一般主张安装永久起搏器治疗,但这种方式昂贵,并且不肯定提高生存率。他和团队通过研究发现,病窦与中医古籍中记载的迟脉症十分吻合,迟脉是由阳虚导致的,内有寒邪凝结,所以通常采用补阳、温阳的方式。
多年临床应用也证实了“病窦灵”的确切疗效,可以让病窦患者的心率提高,延缓安装起搏器的时间,或者帮助已经安装了起搏器的患者延长起搏器的有效使用寿命。
“对病人管理要分阶段、分目标,中西医结合,为患者研制最佳的治疗方案。”唐蜀华又一次强调,希望更多年轻学子打牢中医基础,与西医互相学习,把中西医结合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本报记者 蒋明睿 实习生 李芸烨
来源:新华日报 8月10日 第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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